叶辰小说>鸦鬼人 > 人之外传 其一 普通人

人之外传 其一 普通人 (第2页)

作者:杰尼就我返回目录加入书签

“那就好,我还以为你这就要放弃了呢。”

“哥,你怎么在这儿?——”

胖子咯咯的笑了起来。这张田野再熟悉不过的肥脸,一旦脸上浮现出任何表情,那些赘肉都会听从神经的指示滑稽的跳动。然而此刻他并未忍俊不禁,相反地,感到了些许诡异。

“想清楚了吗?想退缩的话,就直接找到那边裹着白围裙打饭的员工吧,三言两语说明完情况后,他一定会帮助你的。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你也许将遭受来自肉体上的巨大痛苦、也许会疯掉,并变成植物人——当然,这都不是最糟的,最坏的情况下,你的人格将被取代,你的灵魂将被排挤出这具肉体,沦为孤魂野鬼的同时还将无时无刻地注视着‘你’仍活在自己曾经厌恶着的每一天里。只不过我想,‘你’一定会活得比你快乐。所以田野,如果你当真沦落到了那般田地,一切自由就都失去了意义,更谈不上后悔二字。”

田野紧咬着牙关,扭头朝着镶嵌在砖墙之间的小窗望去。本是充满生机的季节,栽种在食堂东门口的柳树却自初春以来就没有芽,光秃秃的枝干歪垂着贴在玻璃上。

沉了片刻,他说道:“即便如此,我也不愿放弃这次机会。经历了今天,你叫我去怎样度过未来数以万计的昏昏噩噩的日子,即使这过程伴随着剧痛,甚至伴随着死亡的威胁。可是它们让我心跳加、血脉喷张,是这些东西打开了我的心,是的,我能感受到它在我的中心跳动,这是我度过的短暂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感受,我生平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!

难以想象没有它们,世界将要怎样运转?没有它们,或许我的心脏将会停止!

——对……对!

这才是真正迫切生的事!”

“你这混蛋,已经彻底没救了啊。”

眼前的胖子分明没有站起来,田野却依然感到有重重的一拳轰在自己的腹部。胖子掀翻餐桌,抽出小刀朝着按在身下的田野毫不留情地捅去——不,胖子的脸在不知不觉间竟被涂抹得如此陌生。他终于意识到,根本没有什么兄弟,只有昨天把自己踢翻的讨厌调员。

他伸手夺刀,怎奈身体好似被抽干了汁液的枯木一般僵硬,根本动弹不得。一拳接着一拳,一刀接着一刀,手无缚鸡之力的田野就连抵抗的意志都渐渐湮灭了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用刀尖挑开自己的胸膛,用力一剜,占据胸腔里的血虫便被甩飞了出去。男人上前两步,一刀扎在那东西的头上,旋即举着刀顶到阳光之下……

田野嗅着这股烧灼的烟尘之气缓缓闭上了眼睛。说来奇怪,人总是会在紧要时刻想起些不着边际的事情,此刻的田野满脑子都是昨晚吃的红烧茄子。就在刚才,他的耳畔还轰鸣着可以称之为喧闹、嘈杂的一切声响,然而顷刻间又静谧得宛如置身于初春之林,薄雾冥冥,鸟鸣山更幽。

他试探性的睁开眼睛窥伺其外的世界,却现自己正躺卧在院子里的藤椅上,母亲平日里挥摇的蒲扇正躺在另一张椅子上。廊沿下蹲着的木工小桌上摆着个简陋至极的小香炉,冒尖的炉灰堆里,烧得灰白的半卷艾草仍飘荡着缕缕尘烟。他深吸一口气,安详的将最后的记忆定格于此。

白色——究竟是因天堂给世人留下的刻板印象,还是因为地狱要装扮得单调一些而仅仅使用黑白两种涂料。田野想来想去都不合理,原因在于自己根本就不信教。在他对着天花板出神的当儿,男人攥着小刀削着苹果,将卷得长长的苹果皮伸到白净的被单上。

“喔,醒了。”

田野张了张嘴,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
“哦,你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两个月了,所以如果想像之前一样活动自如,还得再恢复些日子。”

男人一面吃着削好的苹果,一面在田野的被单上用苹果皮拼出条飞龙。

“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再折回去把那家伙放出来——看来你不是活腻歪了,就是一心求死——你知不知道自己不经大脑的行为伤害了多少人?

“嗳,罢了,再怎么指责你也是无济于事。这种具有虫类吸盘式口器的、手脚形似毛虫、通体上下光滑无比的鬼叫做剥皮鬼。没错,正是那东西钻进了你的身体,或许你会感到疑惑,自己的记忆里明明没有诸如被小臂大小的虫子钻入口鼻的印象。可事实就是生了。剥皮鬼通常寄生在人类的体内,以宿主的身体为养料。在寄生期间,剥皮鬼享有越宿主本身的,对身体机能的控制权限,其中当然也包括主掌记忆的大脑。

“不要相信那一天自己所看到的一切,或者,给你个建议,重新再认识一下自己吧。虽然只有一天,但是剥皮鬼已经严重侵蚀了你的大脑,就连医生都不敢保证你后续的状况。不过作为后遗症,仅仅是心智紊乱的话——你已经算是很幸运了。至于那些被你伤害的无辜之人,我常常会换位思考,如果自己站在他们的立场上,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,又会怎么想……”

男人说完便怏怏而去,两人再次见面已是一个月之后了。

田野左手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男人身后,杖脚拄进草地里带出一路的泥土。男人在一众低矮的墓碑前驻足,事实上田野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单单要停在这里,因为这里的石碑看上去根本都一模一样。

满山遍野的墓碑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坟场,微风中夹杂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。有那么一瞬间,田野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牛仔片子……

“低下你的头。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。”

男人说着,将几根烟卷摆在石头上,算是作为贡品一类的东西。

田野装模作样的低头,侧目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。

“听说赤鸦的调员都是老烟鬼,一人每天要抽一条烟,是真的吗?”

男人捡回烟卷,塞进盒里,摇摇头矢口否认:“假的。我就不吸,即使常年携带也仅仅保留其社交目的。就好像,这几个死者只是学生,想必吸烟的人数还不算多,摆在石头上也仅仅是社交目的——走个过场。”

“其实,我并不关心这些死人。你知道,就算你说我伤害了他们,可我并没有自己做过什么的记忆。”

“我相当理解你,对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产生同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。”

男人说到一半便突然深陷于漫长的沉默中,这期间田野连续问了数个问题,可他的食指依旧扣在烟盒上反复开合,深邃的眼神若有所思地在这片平旷原野上游走。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一些无端凸起的碍眼石碑上,它们在此地守望了太久,以至于破碎的缝隙里生出许多杂乱的草。

“我们的祖先,我们的子女,我们都已葬在了这片坟墓。”

男人指着空洞的碑文撕裂了长久的平静,“我的朋友、家人与挚爱都在这里找到了归宿,我们人类从泥土中降生,死后也必将回归泥土。”